每谈到退隐，人们自然会想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他的《归去来兮辞》还未读毕，我们的归心就按捺不住要上路了。归向何处呢？王维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李白说："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落。 "韦应物说："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归之为何？高适说："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 与东流水。"李白又说："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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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退隐，他们退出了个逍遥自在，退出了个"流芳百世" ；而嵇康却退出了个身首异处，死了个不明不白。原因何在？很简单：敢说与不敢说，勇敢与胆怯。陶潜"归园田居" 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种种薄田，采采菊花，养养家畜，"两耳不闻窗外事" ，对世事不再多问，不再多说。

而嵇康不同，他依旧无所畏惧，泼辣洒脱，骂皇帝老儿，骂贪官污吏，骂世态炎凉，骂他所看不惯的一切该骂的东西。就因为这，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被司马氏永久地夺走了，夺走了高弹《广陵散》的资格，夺走了打着赤膊打铁的资格，夺走了痛骂的资格，甚至连他生的资格也没有留下。但是站在打铁炉边的嵇康不低头，不屈膝，甚至不动一下眼珠，只是默默地拿起了酒坛，一饮而尽 …

酒坛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夕阳斜斜映在斑驳的草屋。刘邦走了，项羽走了，连曹孟德刘玄德也走了，那些真正的英雄们都走了，随之而去的是那种真正的人格与意志的较量，残存下来的仅仅是曾被英雄们的生命意识所压制的种种卑劣与无耻。孔融死了，何晏死了 …那么多真实美好而崇高的生命，都已成为历史。幸存下来的胆怯了，变节了，奴颜媚骨了，连好友山涛竟也来劝他，劝他当官，劝他投降，劝他为司马氏效力，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声碎裂的声响，晶莹如琉璃，尽管他知道这不能苛责为世人的过错。他似乎很洒脱，很放浪，似乎总是在做着为礼法所不容的种种行径并从中得到了一种真实自由的快乐。而此刻，他的心很痛，为一种固执的被玷污的信仰。

泪无尽地落下来，没有声音，被泪浸湿的衣襟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今夜，他要喝到天亮，因为明天的酒坛将不再属于他，明天的阳光也将不再属于他。他把他年轻的诗和生命统统投入到为世人所鄙夷、所蹂躏的不能换银两、换府宅、换顶戴花翎、换三妻四妾的终极价值和终极真理之中。他无怨无悔，无怨无悔…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巍如玉山之将崩的他，被"乱群惑众 "四个字给击败了。曾经的他，弹古琴，抚音律，观奇景，赏风雪，写夜雨，论废墟，评古今，祭笔墨，忧国家，念师友，怀故人，秉烛夜读，乘夜泛舟，打铁逍遥，种七亩之田，养百口之畜，交八方之友，吞咽世事之沧桑，叩问人生之真谛。而如今，他的国家、他的朋友、他的理想、他的事业…… 他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了……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无畏的斗士，一个心灵紧贴满布荆棘的大地而坚毅前行的志士，他在湿疆的" 苦旅"上洒下了太多的泪水和咏叹，太多的困惑和希望。而今，他只能在刑场上默默地弹着《广陵散》。

刀光剑影，手起刀落。

……

漫道的碎菊被碾出花汁，清香醉人。有一些轻柔的雨点洒落下来。月光在空中流转，像霜。

迷途的鸟儿在夜幕里轻盈地划过，更如夜幕厌倦了自己的形质化做的一道道流畅的灵魂。

他觉得累了，很累很累。当新的一天来到时，他又会去醉乡享受一时之安乐或长久之安乐了——纵然奴才们又在他的榻前、墓前开始了新一轮的诬蔑 …

我开始怀念，怀念1700多年前的《广陵散》，怀念 1700多年前的一个叫嵇康的人，怀念他的书信与琴声……

【后记】

对于魏晋风骨，向来只是"只敢远观 "的，总觉得生活在乱世之中的文人们，冥冥之中有种巨大的震慑力，没来由的崇高，对于嵇康，我心中只有两个字一一"敬畏 "。我甚至想回到一千多年前，好好听听愁中散的《广陵散》，仔细听听阮步兵的哭声， 认真听听 "竹林七贤"的赋诗声，那么，我也不枉在人生的苦旅上跋涉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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